佛教者,实今日周旋国际,趋进大同之惟一大教也。目下,世界有两种力——唯神论与唯物论,否认轮回果报之说,故其影响所及,不可说不可说。基督教之唯神论,虽有为善者神给与快乐报酬,为恶者神施以痛苦惩罚之说,然以神之存在,认为自然,而不知其所以然,故不能令人深信,且贻唯物论者口实。此基督教所以不能维系世界和平之故。 实则神即是物,物即是心,心亦是神;然神亦非神,物亦非物,心亦非心。佛明三界(宇宙)本无一法(事物)建立,皆是真心起妄,生万种法;“真心”亦不过因有妄物对待而立之假名。究其实,所谓真心亦非是。譬如大海,心是水,万法(万事万物)是波浪,平静者称为水,汹涌者称波浪,波浪平静时仍是水,水汹涌时又成波浪。又因有汹涌之波浪,故称不汹涌者为平静之水;假使根本不有汹涌之相,波浪之假名固不能立,平静之假名亦何由生立?亦不过吾人随意立之假名,相信鱼类或称水为空气。故知物即是心,有即是无,色即是空,妄即是真,烦恼即菩提,众生即诸佛。 一念迷惑时,心成物,无成有,空成色,真成妄,菩提成烦恼,诸佛成众生;如水汹涌时即波浪。若一念觉悟时,物不异心,有不异无,色不异空,妄不异真,烦恼不异菩提,众生不异诸佛;如波浪不汹涌时,仍是平静之水。又因迷惑而起物有、色、妄、烦恼、众生等对待,故立心、无、空、真、菩提、诸佛等假名。 若根本不有迷,则物、色、妄、有、烦恼、众生等假名,固不能立,即心、无、空、真、菩提、诸佛等假名,亦何有立?所谓唯心、唯物,有神无神,皆是识心分别计度耳。 或云:“若是,佛学亦唯心论耳!”佛学虽说唯心,然与哲学上之唯心论悬殊。哲学上之唯心论,于心执有,于物执无,释迦所谓以攀缘心为自性,执生死妄想认为真实者。唯物论者,于物执有,于心执无,释迦所谓颠倒行事,误物为己,轮回是中,自取流转者。唯神论者,划分物质实体与灵魂实体为截然不同之两个世界,释迦所谓惑一心于色身之内,认一沤体目为全潮者。各执偏见,或因近视,认牛之影像为牛;或以管窥牛,见牛角者则认牛角为牛,见牛头者,则认牛头为牛,本无不是,弊在不见真牛全体。佛教则溯本究源,将真实白牛清楚指出,若因指观牛,未有不见真牛全体者。故欲救唯心唯物论之偏闭,舍佛教莫属。 佛教所言明心性(或称常住真心、真如、觉性、法身、实相……等皆是真理之别名)清净本然,离诸名相,无有方所,体自觉,体自明,是本有自尔之性德。绝诸能(即今称主观主动等)所(即客观被动等)对待,本无所谓十方(东、南、西、北、东南、东北、西南、西北、上、下,即今称空间)三世(过去、现在、未来、即今称时间),更无所谓大地、人畜木石、地狱天堂等等,只以妄立一念,致起诸有为法(宇宙间万事万物)。如《楞严经》(此经几无法不备、无机不摄,究佛学哲学者均不可不参究),释尊答富楼那问“觉性清净本然,云何忽生山河大地”,云—— “性觉必明,妄为明觉;觉非所(客观)明,因明立所(客观)。所既妄立,生汝妄能(主观),无同异中,炽然成异。异彼所异,因异立同。同异发明,因此复立无同无异。如是扰乱,相待生劳,劳久发尘,自相浑浊,由是引起尘劳烦恼,起为世界,静成虚空。虚空为同,世界为异。彼无同异,真有为法。” “觉明空昧,相待成摇,故有风轮执持世界。因空生摇,坚明立碍,彼金宝者,明觉立坚,故有金轮,保持国土。坚觉宝成,摇明风出,风金相摩,故有火光,为变化性。宝明生润,火光上蒸,故有水轮,含十方界。火腾水降,交发立坚,湿为巨海,干为洲潬(滩),以是义故,彼大海中火光常起,彼洲潬(滩)中,江河常注。水势劣火,结为高山,是故山石,击则成焰,融则成水。土势劣水,抽为草木。是故林薮遇烧成土,因绞成水,交妄发生,递相为种。以是因缘,世界相续(星云之说恐亦不及此说之详)。” “复次,富楼那!明妄非他,觉明为咎,所妄既立,明理不逾,以是因缘,听不出声,见不超色,色香味触,六妄成就。由是分开见闻觉知,同业相缠,合离成化,见明色发,明见想成,异见成憎,同想成爱,流爱为种,纳想为胎,交遘发生,吸引同业,故有因缘生羯罗蓝遏蒲昙(胞胎中受生之质)等胎卵湿化,随其所应。卵唯想生,胎因情有,湿以合感,化以离应(佛在二千多年前指出),情想合离,更相变易,所有受业,逐其飞沈,以是因缘,众生相续。” “富楼那,想爱同结,爱不能离,则诸世间父母子孙,相生不断,是等则以欲贪为本。贪爱同滋,贪不能止,则诸世间胎卵湿化,随力强弱,递相吞食,是等则以杀贪为本。以人食羊,羊死为人,人死为羊,如是乃至十生之类,死死生生,互来相啖,恶业俱生,究未来际,是等则以盗贪为本。汝负我命,我还汝债,以是因缘,经百千劫,常在生死。汝爱我心,我怜汝色,以是因缘,经百千劫,常在缠缚,惟杀盗淫三为根本,以是因缘,业果相续。” “富楼那,如是三种颠倒相续,皆是觉明,明了知性,因了发相,从妄见生山河大地、诸有为相,次第迁流,因此虚妄,终而复始。” 真如觉性,既立真妄,于是有不变与随缘之别。平等不变,离差别相,无圣无凡,非善非恶,真实如常,不变真如也。随缘生灭,起差别相,有圣有凡,有善有恶,随缘真如也。就不变真如言,万法即真如,非心非物非神也。就随缘真如言,真如即万法,即心即物即神也。 唯心论者,错认识神,就随缘真如,以为即是真心,而倡唯心论。唯物论者,囿于边见,就随缘真如即物之见,而倡唯物论,又据唯物而倡无神论。唯神论者,亦囿于边见,妄生分别,就随缘真如即物与神之见,而倡唯神论,殊不知心即物,物即神,心物与神同一理体,有物则有心有神,无心则无神无物。然此“有”非有无之有,乃非有而有之妙有;此“无”非断绝之无,乃超有无之妙无(此妙“有”妙“无”与下说之,无生之生与有生之生,其义颇奥,非语言文字可到,故为禅门要关)。唯心论、唯物论、唯神论者,均未明斯义,互相攻击,实则皆无不是,亦皆非是;一研佛学,自可涣然冰释矣! 佛学对于宇宙本体之研究,除前述外,其他对于世界之构造与成坏,人身器官之组织,及其他种种问题,在《楞严经》及诸经论,多有详细论列与说明,且大多与后来哲学科学发见者相合,现未及详指。其于人生价值,则大菩萨之行愿,已非他圣贤可及,经典上在在处处可见之,于此可知佛教之神妙及伟大处。 然佛教绝非标奇立异以炫人,亦非故弄玄虚以惑众,其一言一行,皆从戒定慧三学亲履实践得来。何谓戒定慧?防非止恶曰戒;六根涉境,心不随缘曰定;心境俱空,照览无惑曰慧。防止三业之邪非,则心水自澄明,即由戒生定;心水澄明,则自照万象,即由定生慧。 儒家亦有“定而后能静,静而后能安,安而后能虑,虑而后能得,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”之言。即哲学家亦莫不沉思竭虑,以从事所学者。然儒者及哲学、科学者,则以攀缘心思宇宙万物,不知宇宙万物,亦是攀缘心所造成,能虑、所虑俱是攀缘心。而欲探求真理,等于趺坐椅上,欲自举其椅,势不可能。 此今哲学者,对于认识论聚讼纷纭,莫衷一是,终无结论者,因此故也。佛则离言绝虑,以智慧觉照宇宙万事万物,如下座举椅,故任运如如。此佛教括哲学、科学、宗教三者,一炉共冶,又皆先知先觉者,盖有由来也。日本以佛为国教,近世之兴,其维新诸贤得力于禅学不少,为众所周知之事。若非其军阀迷信武力,与道全乖,以杀戮为功,以侵略为能,安有今日之败?! 或疑佛教为消极、为迷信,不足以为国教,此特未明佛教者之言。实则佛法不坏世间相,岂是消极者!佛法步步引人背迷合觉,岂是迷信者!考佛梵名佛陀,义译觉者,自觉觉他,觉行圆满,谓之为佛。菩萨梵名菩提萨埵,义译觉有请,有出家、在家二种,乃发大心为众生求无上道,一面自修,一面化他者。其积极与正信,恐无有出其上。 佛教依折、摄二义,立方便多门。何谓折?折者,折伏恶人。昔石勒问戒杀于佛图澄,澄曰:“子为人王,以不妄杀为戒杀义。”盖在家大权菩萨,为折恶利生故,虽执刀杖,乃至斩其首,于戒亦无犯,反生功德。因恶意而杀人,皆知不可;因善意而杀人,固是在家大权菩萨之金刚手眼也。何谓摄?摄者,摄受善人。佛菩萨为利益众生故,不避艰危,有四摄法:一布施摄——若有众生乐财则施财,乐法则施法,使生亲爱心而受道。二、爱语摄,随众生根性而善言慰喻,使生亲爱心而受道。三、利行摄——起身口意善行,利益众生,使生亲爱心而受道。四、同事摄——以法眼见众生根性,随其所乐而分形示现,使同其所作沾利益,由是受道。佛菩萨之积极为何如! 何谓方便?方便者,量众生根器,施诸权巧而渡之也。前述之四摄法,亦是方便之门。《法华经·化城喻品》云:“譬如险恶道,回绝多毒兽。又复无水草,人所怖畏处。无数千万众,欲过此险道。其路甚旷远,经五百由旬。时有一导师,强识有智慧。明了心决定,在险济众难。众人皆疲倦,而白导师言:我等今顿乏,于此欲退还。导师作是念:此辈甚可悯,如何欲退还,而失大珍宝?寻时思方便,当设神通力,化作大城郭;汝等入此城,各可随所乐。诸人既入城,心皆大欢喜……此是化城耳,我见汝疲极,中路欲退还,权化作此城,汝今勤精进,当共至宝所。”…… 观此,可知释尊分时设教、权施方便之深意。故最上根者与言禅,上根者与言教,重分析者与言唯识,普通者与言净土,权设大乘小乘,不论出家在家,务求普化群机,使一切众生咸沾法益也。近人观佛子之对像跪拜,及净土之持名念佛,即以其无神论立场,谓为迷信,不知跪拜与对长上致敬何异!念佛对于修心有莫大之功,且持名念佛,不过方便初机之简捷法门,更有观像念佛、观想念佛、实相念佛等法门。净土自有无穷妙用者,人自不会耳,岂迷信哉?! 或谓基督教亦脱胎于净土宗《阿弥陀经》,试观耶酥身上塔衣,与佛相同。《阿弥陀经》说西方极乐世界,耶氏亦说天国极乐。净土往生分九品,耶教李林《天神谱》亦言天神分九品。《阿弥陀经》说不可以少善根福德因缘得生彼国,耶氏亦言你不在人间立功,上帝不许你到天国。净宗二六时念佛名号,求佛接引,耶氏亦以早晚祈祷上帝哀祐。至佛门有灌顶之法,耶氏亦有洗礼之仪。——观此耶氏教义,与净土宗趣,大致相同。而耶氏诞生于释迦后千有余年,当是曾受佛化,得《阿弥陀经》之授,归而根据之另行创教,似无疑义。且耶氏曾晦迹三年,当是赴印度参学。事虽无据,而迹其蛛丝马迹,似非厚诬云云。其言良非向壁虚构,不过表面上看来,耶氏虽类似净宗初机之持名念佛,实际则远逊之。耶教著于他力,明其然而不明其所以然,迹近勉强。 持名念佛,则重他力、自他相应,如《楞严经·大势至圆通章》云:“十方如来,怜念众生,如母忆子,若子逃逝,虽忆何为!子若忆母,如母忆时,母子历生,不相违远。若众生心,忆佛念佛,现前当来,必定见佛,去佛不远,不假方便,自得心开。……我本因地,以念佛心,入无生忍,今于此界,摄念佛人,归于净土。”有因有果,故理事无碍。且耶教说永生,净宗则云往生净土,见佛闻法,悟无生忍。永生之生,以灭显生,有生对待,终有灭时。无生之生,则本自无生,故无有灭,此所以称为“无量寿”——阿弥陀译名也! 愿行菩萨行、求无上道者,非必出家而后可行,在家亦无不可。不过出家所以别国主、离亲属、舍家庭者,意在脱离情欲之羁绊,舍私情而发展佛力之同情,舍私爱而为伟大之博爱,以渡一切众生为忠,以事一切众生为孝,此大同之义也。 孙中山先生尝曰:“佛教乃救世之仁,佛学是哲学之母。宗教是造成民族和维持民族一种雄大之自然力。人民不可无宗教之思想。研究佛学,可补科学之偏。”今公亦以佛教之输入中国,有裨益于中国之学术思想,故称佛教为今日之周旋国际、趋进大同之唯一大教。岂徒言哉!且今日信教自由,不能强人以迷信,只可令人心悦诚服而生正信,然则舍佛教其谁与归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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